一首無法再等待的詩
陳洛葳(譯者,本名陳錦華)2007
  
 
沒有任何一種社會運動是獨立發展的,它們往往從其他的運動裡吸取養分與經驗,或者與其他的運動結盟,爭取更大的運動空間。然而,有更多的歷史經驗顯示,許多新興的運動其實是從某個既有的運動中,看到存在於其中更深層的權力不均,在失望之餘離棄出走,另闢戰場,發展出新的反抗路線。這個時侯,這原本效忠的舊有運動主體不但成為她們經驗學習、記取教訓、進而細緻化戰鬥策略的借鏡,同時也是她們對話、對抗、甚至策略結盟的對象。因此,運動中「家變」,就單一運動而言,短期看來似乎是力量的分裂與消減,但長期觀之,往往常是促動整體社會多元進步的契機。要理解北美雙性戀運動的萌生,我們必須置放在這個脈絡裡來細細耙梳。
 
六0年代世界各地風起雲湧的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與北美的黑人民權運動在發展之初,未曾預料它們將鼓動新一代女性主義者,並進而開啟了其後同志運動豐富絢爛的一頁。這些在民權運動中得到次等待遇、遭男性伙伴歧視的進步女性,看清了父權體制與男性宰制才是女人最終極壓迫的根源,憤而從新左派陣營中出走,開創出基進的女性主義路線;另一方面,石牆事件之後,女同志也同樣感受到男同志的性別主義而離開了同運,轉而投入正蓬勃發展的婦運陣營。即便對抗父權的目標一致,但在根絕壓迫的策略上,一開始仍有內部分歧。
 
儘管有部分基進婦運團體提倡「獨身主義」,但當時許多運動者則體認到大多數的女性仍與男性有情感與婚姻關係,因此認為「異性戀關係」才是她們的主戰場。然而,這個路線延伸出來的問題則是:「拒絕進入異性戀關係的女同志,可以是『好』的女性主義者嗎?」受到質疑的女同志女性主義團體等則跳出來以相反的論述扭轉情勢。她們論稱,「男支配、女順從」是異性戀關係中的內在本質,只要女人的性仍依存於男性、仍依靠男性觀點解釋,男女平權將永無達成的一日,而女同志主義提倡女人愛女人、女人慾望女人,正是女性主義者所需要的。這樣的路線立場,大抵以Ti-Grace Atkinson那句強而有力的名言:「女性主義是理論,女同志主義是實踐」可一言以蔽之。但問題是,當口號的內在意涵慢慢轉變成:「女性主義是理論,女同志主義『才是』實踐」時,情況便複雜化了。很快地,女同志分離主義的觀點成為當時女性主義的主導論述,於是這個關於運動路線的問句轉變成:「與敵人共枕的異性戀女性,可以是『好』的」女性主義者嗎?」
 
「究竟什麼樣的性傾向認同,才是『真正的』、『對的』女性主義者」的爭論,導致了女性主義陣營中女同志和異性戀女性之間無法癒合的裂縫。女同性戀不只是性偏好,也是一種政治獻身,這個理念推到極致便是,「要奉行女性主義,女人必須成為女同志」,最後使得部分異性戀女性主義者離開,投身主流的婦運陣營,而留在基進女性主義團體中的女性,則轉變為女同志認同。要說她們是因為政治立場而驟然貼上女同志的標籤,倒也不盡完全。或者應該說,這些過去認同為異性戀的女性,經由研讀女性主義思想,進而擁抱了、開發了愛慾女人的那一部份,對於這些女性而言,無疑是生命中一個美麗而巨大的震撼,這嶄新的經驗,鼓舞了她們更義無反顧地投身女同志社群之中,將之視為安身立命的家園。然而,70年代的女同志社群中有許多關於「政治正確」的禁忌,其中一項便是,女同志不但必須是一個愛女人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她們必須是「不和男人上床」的女人。當然,的確有些和男人上床的女同志,在這種氛圍下,她們必須把這一面給小心隱藏起來。
 
「我正在背叛同志社群的規範,冒著可能被我的心靈歸屬—這個圈子驅出家門的危險,只為了特立獨行。我曾經是同志社群的領導者,在我居住的小城市中,公開露臉的同志之一,我非常擔心會被抓到和某個男同志(或是更糟)上床…」
 
這些雙性戀女性的痛苦與噤聲,在她們的文字中清晰可見,喊話的對象,則是她們賴以為家的女同志社群,與情感與生活都緊密連結的姊妹淘們:
 
「作為一個雙性戀者,我和任何一個女同性戀者一樣,曾經暴露在同性戀恐懼症的壓迫下…當我和女人談戀愛的時候,我內在的雙性戀特質並不會使我得到保護,也不能保護我的情人在和我手牽手走過公園的時候,能免於受到六個少年的石頭攻擊。」
 
「我們如何能夠要求異性戀世界『我們要以我們選擇的方式來愛任何我們選擇的人,你必須接受我們本來的樣子』,然後轉身告訴社群中其他的人(雙性戀者)說,『你愛人的方式是被誤導與錯誤的;因為你無法完全和我們相同,所以我不能接受你。』
 
而這所謂「檯面下的祕密」,卻開啟了另一個新的政治分析面向。這些「愛上男人的女同志」,長期以來浸醞在女同志女性主義式的理論分析之中,她們瞭解所謂異性戀體制的強迫性,但在面對自己對於男人真實的愛與慾之時,她們發現這些政治理論恐怕並不完全;多年來的「同志政治養成過程」培養了這些雙性戀女同志的批判的視野,她們意識到,在社群中被迫「消聲」、「匿跡」,是政治上的不公義,因此她們必須再次「出櫃」,為自己的雙性戀認同採取政治行動。可想而知,這些女人很快地成為各地雙性戀運動的領導者,雙性戀政治組織也在芝加哥、波士頓、舊金山等大城市紛紛成立。
 
眼尖的讀者可能發現,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提到雙性戀男性。的確,在早期雙性戀組織萌生的階段,雙性戀男性的政治色彩並不濃厚。在1970年中期,雙性戀者開始在全美部分城市成立非政治取向的聯誼性社團,但幾乎仍是男女分流。很大一部份的原因是,男同志社群當時以社交性質為主,而男同性戀的空間,包括三溫暖、舞廳、酒吧等,並沒有像當時女同志排除雙性戀女性那樣,將雙性戀男性擋在門外,因此雙性戀議題早期在男同志圈中並沒有產生立即明顯的壓力。
 
而上述的這些背景,不過是為了雙性戀運動的正式崛起鋪呈前因。醞釀多時,這股運動能量在80年代初逐漸成形。愛滋病的興起,繼而產生集體幾近歇斯底里的恐懼,使得整個社會急著尋找代罪羔羊,男同志與雙性戀男性成為眾矢之的,而後者更被視為將愛滋帶到異性戀社會的罪魁禍首。充滿污名的雙性戀男性,開始意識到性傾向與的政治之間的關連性,在這股肅殺氣氛之下,也將參與紐約與芝加哥雙性戀團體的人數推上高峰。
 
1980年,一位來自舊金山的女同志運動者,公開她與另一位男性的關係,為女同志圈中的恐雙焦慮投下一枚震撼彈。不僅如此,兩年後,她還在舊金山灣區的女性刊物上刊登文章,徵求雙性戀者現身,並和一群雙性戀運動者在街頭上演行動劇,1984年更成為第一個競選公職的出櫃雙性戀者。她,就是本書的主編之一:藍妮‧卡乎瑪弩。
 
在北美的雙性戀運動史中,1987年10月11日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藍妮與本書的另一位編輯,羅蘭‧哈欽斯等人,公開徵求雙性戀者組織隊伍加入當天在華盛頓舉辦的全國男女同性戀大遊行:「我們不能讓同性戀者代表我們去華盛頓遊行,身為雙性戀者,我們必須自己去到那裡,為我們這個獨立且不可或缺的代表隊公開地、大聲地發言。我們必須為自己爭取能見度,而非假裝自己是異性戀或同性戀者蒙混過關…事實上,這項遊行並不被稱為「女同志、男同志和雙性戀華盛頓遊行」,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被質疑」。結果,她們召喚了上百位來自全國各地的男男女女,第一次以雙性戀的身份,驕傲地昂首闊步走在同志遊行隊伍之中,而透過媒體報導,讓更多仍在衣櫃中的雙性戀者得到鼓舞。五年後,她們當時的訴求終於得到回應,第一次,華盛頓同志大遊行的名稱裡加入了「雙性戀」的名字。
 
至此,80年代晚期的雙性戀社群不再只有那些信仰女性主義的「前女同志」(hasbian)獨撐大局。全國性雙性戀網絡的成立,主流媒體的關注與報導,讓越來越多來自不同政治背景、種族、年齡的人加入這個社群,她╱他們包括性解放份子、無政府主義者、愛滋運動者和老嘻皮。她╱他們創造出自己的運動語言,包括『恐雙症』(biphobia)、「單性戀」(monosexual)等等,她╱他們對抗污名、挑戰對於人類情慾模式二元對立的僵化想像;她╱他們更致力於在各地校園組織、遊行名稱、甚至媒體報導上,讓「雙性戀」被看見。這個運動,仍在進行式。
 
而這一切的一切,集結成了現在你手上的這本書。
 
《Bi any Other Name》被視為北美雙性戀運動的里程碑之一,不僅是因為它是整個運動在90年代的初步總結,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它深切展現了雙性戀運動多元解放的原始精神。雙性戀者不再藉由媒體報導、學術研究來代言,他們站出來大聲說出自己的故事,這裡頭包含著不同種族、階層、年紀、政治立場、生命階段的人,容許歡迎各式各樣的經驗,不論他是學者、運動者,還是黑人單親媽媽、少數移民,或是變性者、肢體障礙者,都有相同的發聲空間;有雙性戀父母向兒女出櫃,也有以雙性戀兒子為榮的父親;更有許多移民、混血的雙性戀者,以其血緣與文化上的混雜,與無家可歸之感,比擬雙性戀混種、變動,被異╱同性戀摒除在外的無根狀態。眾聲喧嘩之中,我們看到,雙性戀並不是「一種」經驗,每個雙性戀者的生命都是如此迴異,卻又如此精彩。這個集體的發聲提醒了人們,沒有所謂「對」的情慾腳本,重點在於尊重彼此的不同,任何人的性解放都不容輕忽。雙性戀運動深知,要終結性壓迫,就是必須從「選邊站」的暴政中解放出來。雙性戀作家Indigo Som的這席話,替運動的願景下了最好的註解:
 
雙性戀社群,應該是一個安全的天堂,在其中,我們為性傾向認同的流動至上敬意;在其中,人們可以選擇任何一個最貼切描述他們的標籤,當然,他們也可以不選擇,而無須恐懼會失去他們稱之為「家」的地方。       
 
這些故事,如今交織成冊,如同一首不能再擱在抽屜底層、無法再等待的詩,它期待被吟唱,被聽見,被記憶。這些誠實的聲音,也促使我們反思自己的情慾經驗,我們如何詮釋自己的認同?我們如何合理化了某些經驗,卻又將另一些淡化處理,只為了找到認同的定位,或是取信於他人?是什麼樣的體制迫使人們必須把那些不符合社會期待的情慾經驗隱藏起來,甚至告訴自己,那些不重要、不存在?從這本書開始,我們還可以繼續追問下去另外一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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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衣櫃》
譯者簡介-陳洛葳
熱愛女性主義與性別相關研究,
旅行、舞蹈、書寫、攝影、美食為其帶來生命能量,
最愛在大太陽下流汗、漫步、奔跑,赤足走過草地,或聆聽瀑布的聲音。
政大社會系、政大新聞研究所畢,曾為新聞工作者,
目前從事文字與翻譯工作。譯有《我們選擇的告別》(商週出版)。
這是她的部落格:http://www.wretch.cc/blog/jojo1100 

她也導讀了《異/同之外:雙性戀》 
櫃中之櫃?雙性戀在台灣/陳洛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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